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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峰私塾:中国最后的古代私塾
来源:中国教育报 | 201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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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执中老先生执教的平江县五峰私塾,自2003年以来一直被海内外多家媒体以“中国最后一所私塾”、“中国最具原生态意义的私塾”、“私塾的活化石”、“中国私塾的最后背影”相称。朱执中先生本人,也因而名声远扬。


    最后一人为什么是朱执中


    朱老先生名永和,字执中,1923年农历三月十六日出生,5至19岁在当地及周边多所私塾就读,先后师从钟柳春、邹书樵等4位老先生。19岁起担任五峰私塾唯一的先生。时光荏苒,朱执中教到2003年年底,因身体等原因宣布“封馆弃教”,五峰私塾绵延持续约61年,即使在“文革”中也没有受到什么冲击。当地文史研究者彭以达先生称,封馆之前朱先生曾当着他的面估算,“门下弟子怕上了2000人呢”。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平江县五角村,读过5年时间的私塾,基本就算读完了私塾的全部教材,相当于今天的大中专毕业生了。但朱执中为何读了10多年的书?朱执中的堂弟朱荷尧说,朱执中父亲那一辈,共有兄弟6人,后来兄弟们成了家却没有分家,是一个大家庭。朱执中的父亲是大哥,大哥相当于一家之长,朱执中作为大哥唯一的儿子,书读得最好,所以上私塾的时间最久,那时“不同的私塾上的课也不尽相同,永和哥担着担子去求学,将几位老师的学业都完成了。”因此朱执中成为当地读书最多、最好,而又一直从事私塾教育的人。


    彭以达先生自1997开始,对平江县的私塾进行了历时5年的考察。他发现即使是时光列车驶入了21世纪之初,平江县域内的山区地带居然还保留着30多家私塾。朱执中的五峰私塾算是其中影响、规模较大的一个。但这不等于可以确定地说,五峰私塾便是最好的、最具价值的私塾。


    彭以达,这位从事平江县文史研究、已经公开出版多部文史研究著作的老同志,后来因为一份党报的约稿,开始对“最有价值私塾”这个命题进行更为细致的考察。


    2003年早春的一天,彭以达坐长途汽车、打摩的、步行,辗转来到五峰私塾,准备找朱执中先生细谈。但当天私塾居然放假没上课。

    彭以达知道的,除春节放20天假,端午、中秋放两三天假外,正常情况下,五峰私塾从不放假。所以同村的老百姓也不知道朱执中先生的行程,但村民都说,他晚上一定会回家。


    寻朱师不遇。彭先生开始遍访当地村民、老人、朱老先生的学生及村镇有关负责人,向他们了解朱执中的详细情况。一天下来,听到的全是对朱先生的好评,称赞他威望高、品行好、待人诚恳、平易近人,把学生教得有出息……
夜色将至,山路上走来一个略显蹒跚的身影,是朱执中回来了。彭以达迎上去,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说等了他一天。朱执中连声道歉,并解释说,老伴故去后,今日适逢岳母大人百岁冥寿,他是去老人的坟头祭拜去了。


    这时的朱执中,足已八秩高龄。往返20多里山路,行走了一整天,并且破天荒给学生放了一天假,去祭奠亡灵。60多岁的彭以达能够体味这份辛苦,他抱住朱执中疲惫的身躯,仿佛抱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结合几年来已经了解的朱执中的家庭背景、学养积累、执教经历、村民评价以及亲身感受,彭以达头脑里冒出四个字:“堪为典范!”


    2003年4月11日,当地党报用大半个版刊登了彭以达关于平江私塾教育的整体报道,其中又以朱执中的故事为主要部分。一时,朱执中和五峰私塾乃至整个平江私塾群,为越来越多的人瞩目。

 

    那些20岁到80岁的学生们

 

  每天大地初醒,百鸟啁啾。朱执中先生就会早早起来,在私塾附近的小山头走一走,看一看,呼吸山间的新鲜空气。

 

  所有私塾学生都是走读生,他们夹着装有课本和纸笔墨砚的布书包,从各条山路上走来,汇集到五峰私塾门下,开始一天的学习。

 

  正式上课大约是上午9时左右。但朱先生没有钟表,全看日头和天色计时。

 

  五峰私塾的课堂里,少则八九名学生,多则几十名学生,全由朱执中一位先生作讲习。

 

  “当年上课的情形回忆起来就像在眼前。”朱执中有个堂弟叫朱召先,1943年,他在五峰私塾读了一年书。他说他曾在私塾里学过《三字经》、《增广贤文》和《幼学琼林》三门功课。平时上课,早上先是大家端坐一堂,老师把学生一个一个叫到身边来讲书,比如一位刚刚启蒙的学生,学的是《三字经》,老师一次给他讲10句,一句句念,一句句讲含义,讲完了,学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小声默念刚才先生讲的这一段,记住这些句子的大概意思。这时轮到第二位学生去听老师讲课,如果这位已经学到了《幼学琼林》哪一段,老师也会从那一段边念边讲,一般讲五六句,或者100个字左右的段落,讲完了,学生又回到自己的座位去,小声念书。然后第三个学生去听讲。等到先生把每一个学生的课都讲完了,学生们就可以大声朗读诗文,各读各书,响声一团。一般下午要背上午学的内容,并解说课文的含义,叫做“对课”;下午新讲的内容明天上午要“对课”;明天再讲新的内容,如此反复。遇到有的学生“学不动”,那就要等到背诵过关了,才能讲新内容。有时完不成背书任务的学生还要“留堂”。一般情况下,教室里几十个学生,基本上个个都在学不同内容,进度也各不相同。

 

  私塾培养出来的学生,多数都能背诵古书,吟诗作对,写一手好字,不少优秀的学生还知晓礼仪,能在乡里为乡亲们家中婚丧嫁娶办事作个应酬礼生,书写和张挂各类贴牒、文书。

 

  “学生们什么时候学写字?什么时候学礼仪?”朱召先告诉记者,他读书的时候,一般中饭前后是写字的时间,因为上午读书累了,或者完成了背书任务,就写写字,换换脑筋;午饭后到校,学生们不一定会齐齐到达,先到的学生就可以开始练字,直到下午先生正式讲课文。至于教授礼仪方法,则都是课余时间、师生聊天时,也是采取个别辅导的形式。

 

  朱荷尧也是朱执中的一个堂弟。他告诉记者,老先生教书几十年,并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学究,而是很注重教学与实际结合,因材施教。比如对对子,给读书多的学生,就出难一些的题,给入学不久的学生,就出容易的题目。他曾给学生制作过谜语:“一个地方尽是菜”,还有“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谜底都是当地的地名。

 

  朱荷尧说,每到清明、三月三、端午节、九月九,先生还会带领学生登五角山远游,后来年纪大了,老人就带着学生爬屋后的小山,体验风景,然后用文言文书写感怀。

 

  他出过的作文题目,多数是《清明》、《登高》等老题目,他也曾出题让学生写《勤俭节约》、《论卖码的害处》等时代感很强的新文章,文字是文言,内容是新的,学生们也多数做得下来。

 

  2001年下半年才进五峰私塾读书的学生欧阳满意对老学生因材施教的教学方式也颇有感触。他说,朱先生喊了学生们,一个个讲学,讲完了大家再大声诵读各自的课文。“我是在平江县昌江中学读完了初中再来上五峰私塾的。朱老师给我最大的帮助,就是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欧阳说,“他告诉我们要学文化先做好人,要知书达理,不要乱来,坏事不要做,要善良,要仁慈。”

 

  2003年底朱老先生封馆弃教时,希望有一名学生留在身边作陪伴,其余学生都回家。于是欧阳满意毅然留在了老先生身边,在封馆后一个多月时间里,欧阳在私塾给先生做伴,先生继续给欧阳讲一些书,讲一些应酬礼仪,多数时候先生给欧阳做饭吃,有时欧阳也帮先生做饭吃,“但是先生做的饭菜比我做得好多了”。

 

  朱老先生善于应酬,而且当过族长,乡里乡亲有事找他的多。随着老先生年龄增长,有很长一段时间,许多乡邻家里有什么事需要请先生去应酬的,先生就给几位学业功力强的学生提供实践机会,有时带着学生去,有时是他自己出好对联和有关文书,由学生执笔书写,再交给乡邻,让学生们在实践中增长才干。

 

  欧阳满意在五峰私塾学了两年多时间,《幼学琼林》四卷、《诗经》都学完了,《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论语》选学了部分内容。学习的收获包括写过三四十首诗、十多篇作文。

 

  记者请欧阳念一首自己作的诗,羞涩的小伙念了一首《约友登山》:“九九是良期,凉风吹我衣,秋来多秀色,留恋不思归。”

 

  家住南江镇桥西村、今年63岁的方量均,解放后在五峰私塾学习过4年。他说:“我在老先生私塾里学的,是《增广贤文》、《幼学琼林》、《四书》、《孟子》、《大学》、《左传》、《诗经》、《古文观止》。”1966年,方量均离开私塾,开始学中医。中医的典籍多数是古文字,“我在私塾打下的古文功底,在学中医时发挥了重要作用。没有古文底子,中医书肯定啃不动。”

 

  因为自己曾深深受益于五峰私塾,方量均的一儿一女在上完公办学校的初中后,都被方量均送到朱执中门下“深造”。他认为,孩子们虽然学习了一些计算、拼写和外语基础,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大概就是读古书的人的素养和气质”。于是女儿方雨燕、儿子方万里都成为五峰私塾的学生。方雨燕进私塾,是朱执中先生破了例——她是五峰私塾唯一的入室女弟子。

 

  既有一家三口读过五峰私塾的,也有一家三代就读过五峰私塾的。陈健先老人一家就是,他本人、他的儿子陈大邦和陈大邦的儿子,全都在朱先生这里读过书。

 

  总起来看,五峰私塾学生较当地其他私塾的学生要多,朱执中名望高、教学口碑好,是一个重要因素。

 

  传统私塾几千年,是中国教育的主要形式,朱执中的私塾延续到现代社会,能保留哪些东西,比如国家办新学校已经几十年,私塾招什么学生来读?朱召先说,解放前办私塾是常态,学生各种年龄段的都有,讲堂里既有大龄青年,也有五六岁小孩。从解放后一直到“普九”前,私塾里的学生还不少。但从平江县及全省、全国全面推进“普九”起,五峰私塾就渐渐不收小学生,私塾教育开始和政府国办学校“打配合”,主要接收初中毕业生,也有少量高中毕业的学生,一些父母自愿送孩子来读古书,因为他们不准备考大学,但也不急于让孩子马上种田或者外出打工。

 

  “文革”那个特殊时期,学生骤减。村里的干部跟他说私塾也要为革命服务。于是朱老先生依形势改变教法,只教给学生认识“农村杂字”,不学习含有“封建遗毒”的课文。不过这时已扩大到以成年人为主的夜校扫盲班。老先生这时候也不收学费,而是由生产队记工分作为报酬。
 


    封馆之后的闲居生活

 

  2003年12月30日下午,朱执中老先生讲授五峰私塾的最后一课。他给学生们讲授了一段《大学》。课后,朱执中宣布封馆弃教。

 

  朱执中的侄子朱日华对记者说,老人曾说过,他最后的遗憾,就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一个学生能够真正把他的五峰私塾传递下去。

 

  时代改变,世事流转,使传统意义上的私塾多少成为一种奢侈,成为乡村人们怀念不已却又无法挽回的夕阳般的印记。

 

  封馆之后,朱老先生曾在一家“新私塾”短时兼课,讲授古诗文。但新的教学形式,集体式的讲练,不是他的习惯动作。不久,他便回到了真正的休养生活。

 

  每日里仍然早起,仍然晒太阳,抽点烟,在屋前屋后走动,村里人们见得最多的,仍然是他手不释卷的样子。先生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和老朋友聊天讲古。那位63岁的学生方量均就是他的谈友之一,“因为共同语言多,讲得对路”。

 

  那段时间,老先生创作了许多反映生活的诗文对联。

 

  堂弟朱荷尧1937年至1941年在五峰私塾读书。记者采访时,他表现出了惊人的记忆力,对朱执中创作的几十副长联能脱口而出。

 

  “‘天下良人耕与读,世间好事孝和忠。’老先生的这副对联是劝人行善做好人的。”“‘虎形弯,试问弯中有虎否?蝴蝶冲,料它冲里无蝶存。’这是老先生根据当地地名,联系生活实际给学生出的对子。”“先生还作过一副联,是挽钟平安的襟弟的:‘只道生而死,哪能死而生,实事求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本应汝吊予,怎忍予吊汝,自古至今,世上新人换旧人。’”

 

  今年清明节,老人有感而发,在本子上写下四副对联。一是“清明承后启,扫墓慰前人”。二是“一朝谢世,万事了然”。三是“哭什么,世事何曾哭得转;死也好,人生哪有死之安”。四是“人生到此,世事何求”。

 

  除第一副外,后面的三副对联,在后来老人去世后,由弟子书写了,挂在五峰私塾的几道门框上,作了挽联。但这并非是许多媒体所指的,老人早在清明节就特意给自己写下的挽联。

 

  老人虽然不教书了,但身体其实很不错。朱执中的儿子朱伟华表示,老人身体没有什么毛病,没有高血压、心脏病,能吃能睡,每餐能吃两碗饭,听力、眼力都很好。“我还可以活5年咧!”老人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不可能预先给自己写下挽联。”朱荷尧说。

 

  老人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这从他2004年9月发表在当地交流刊物《南江诗词》的诗作中找得到答案。朱执中在《题山居四景》之《春景》中写道:“我爱山居乐畅然,春来鸟语百花妍。时来鼓腹勤耕种,阵阵欢声到耳边。”又在《冬景》中写道:“我爱山居美景多,梅松竹友色温和。挺霜傲雪增鲜艳,君子高风不怕磨。”还有组诗《山居抒怀》四首七律,其中一首写道:“归去来兮不舌耕,稍修陋室伴林泉。因思年老无多日,且向偷闲过几年。竹径好凭松作伴,曲栏闲倚鸟来弦。世间百物都增价,唯有清高乐自然。”满纸诗文都流淌着老人热爱生活、乐与大自然为伍的人文情怀。

 

  大约和年轻人喜欢唱流行歌曲一样,老人也非常喜欢吟咏古诗文中的名篇佳句,经常会在夕照满天、鸦雀归枝时,哼唱起诗文来,常常引得同村而居的孩子们围观笑闹,成为乡村一景。

 

  趋向和谐的乡风民俗

 

  沿正在改造的106国道,往平江县以北50公里,再进入狭窄弯曲的山路,经过片片农田,爬一道坡,就到达五峰私塾。私塾南向很近的距离,就是连绵几座山峰,横向排列,像是展开来等待临摹的风景。

 

  老先生在世时,五峰私塾也未曾挂个什么正式的匾牌,但老先生曾在大门横梁上,用毛笔在红纸上写过“五峰私塾”的字。

 

  正门进去,是一间敞亮的房子,径直往里走是另一间类似天井的房屋。对面是一个宽大的神龛,两侧是很旧的木柱加木板的墙,木柱、木板墙顶部雕刻着花纹,与两厢房屋形成既分开又相通的格局。朱日华说,这个宽敞的大厅,也是老先生给学生上课的地方。

 

  从右侧的门进去,就能进入另外一套房屋,里头分别是一间会客厅、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杂屋、一间厨房。都是土砖墙,小黑瓦的顶,土砖墙的基础却是山里出的麻条石。

 

  朱日华介绍,老先生最后的日子,是睡在书房兼卧房里。这间房的门上、裸墙上、报纸贴着的墙上,都随意写有一些毛笔字,估计是朱先生学生的作品。墙头糊的报纸还是1996年当地的广播电视报。报纸的日期见证了这个前进的年代,亦见证了老先生平静如水的生活。书房里还悬挂有一些当地友人、名人和朱先生的学生们因为老先生的生日或者什么活动题写的字幅。一张旧式的书桌上,放置着砚台、毛笔、墨汁。书桌抽屉里还有几本老先生的书籍,线装竖排的老书居多,《楚辞》、《四书集注》、《幼学琼林》、《中国古代史》……也有人民教育出版社早年出版的一些新书,甚至有几本初高中的语文课本。“这是很少的几本,先生的书、字,我们都搬到另外的地方,保护好了。”朱日华解释。

 

  后面几年,学生比较少的时候,老先生就在这间书房里讲课。房子不大,也就能容纳10人左右。

 

  也就是在这间小屋里,朱执中老先生完成了他个人的,也是整个五峰私塾乃至更大范围的私塾教育,宣布了五峰私塾的封馆。“中国最后一所私塾”的封馆,为延续千年的传统私塾教育画下句号,为文化人的怀旧、伤感提供了一个出口,也似乎为新教育的前行腾开了方寸空间。

 

  平江县是全国闻名的“将军县”,这里曾走出52位共和国将军,同时这里还留有屈原、杜甫伟大的诗魂。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的南江镇,更是得幕阜山之灵气,汇昌江水之精华,英才辈出,乡民的诵读风气之浓,历来被广为称道。

 

  朱执中老先生和他的五峰私塾,就定格在这样一个坐标下。60多年来,从朱老先生的五峰私塾里,走出了大量能说会写、知书达礼,能从事农村基本应酬,调解邻里纠纷、维系乡规族制的文化人,基本上达到了朱老先生提出的“学习传统文化,竭其力,致其事,言而有信,和睦四乡”的目的,淳化了民风民俗,形成了和谐乡村的良性循环。

  

 

责任编辑:刘永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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